同舟42
不净世内,聂怀桑头靠在月琴上,眼神竟是极致的温柔。他轻轻拨了拨琴弦,了然地笑了起来,自言自语道:“金凌果然是三哥的逆鳞。”他抬头带着一丝残余的温情,看向屋里另外一个人:“你这样跑出来,不担心你兄长怀疑吗?”
“少废话,”那人的脸躲在黑影里,声音带着些狠毒:“你要我做什么?”
“云梦是个极美的地方,就让三哥叶落归根吧。”聂怀桑闭上眼睛,微微叹惋道,“二哥那么喜爱三哥,若是三哥不小心出了事,想必二哥也难独活吧?”他微微笑着,轻轻拨了一下琴弦。
黑影滞了一会儿,回道:“你该知道,我不杀君子。”
琴弦“吱呀”,发出了刺耳的一声。聂怀桑收了手,有些可惜地道:“,这琴,竟也有自己的脾气。罢了罢了,由得它去吧。”
他手指缓缓拂上琴弦,弹起一支曲子来。永恒不变的调子,是少女对爱人满怀的思念。
那黑影无声地退了出去。黑暗把不净世和聂家家主一齐吞没了。
却说孟瑶,此刻确实正在云梦。他着一身黑袍,帽檐压的极低,坐在云萍镇上的酒楼里,吃着旧年的笋尖,听着书。
直到云萍傍晚晚霞照在泊头,最后一个客人也离开。说书人看着迟迟不肯走的最后一个人,客气地拱了拱手:“客官,今个小店打烊了,您要是还想听折新的,那就明天早点来,我呀,给您说点不一样的。”他用云梦的调子,软糯中带些戏谑。
那人没有离开,在晚霞中抬起头来,一双世间难得的眼睛看着说书人,轻声启唇道:“云梦莲开绽云萍。”
说书人脸色便是一变,低声接句:“君眠旧柳我眠星。原来是道上的人。老板在后头,您随我来。”
两人转过屏风,小小的酒楼后院果然别有洞天。所有的假山一水的用金子打了,摆在本来不该在的地方。
孟瑶遮了遮晚霞照在金子上的光,对那人再次产生一种无话可说的感情。
走过九座金山,眼前忽然出现一间屋子。门上的红漆掉了,却也不肯刷一下,那屋檐角上蹲坐着的嘲风和屋背两旁卷尾的鸱吻都被磨去了大半,可也不见修缮一下。
那说书人送至此处,微微躬身告退,转身出了去。
孟瑶看着眼前略有些熟悉的地方,叹了口气,推开了门。
一个穿着白衣,瘦骨嶙峋的老年人正站在一进门便可看到的山水画像前,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子,赏着画。
“你答出诗来,要问什么?我可为你解答。”听见有人进来,他并不回头,只是有些寡淡的问道。
“无用书生,老朋友前来,怎么,也不肯赏脸看一看吗?”孟瑶看着他的老相,颇有些伤感。
已经过去这么久了。
原来他离开云萍,已经这么久了。久到过去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现在这幅垂老之相。
那人滞了一下,回头看向他:“老朋友,你吗?”他微微笑了起来,居然有几分少年人的样子。
“孟瑶,早些年你离开云梦,我告诉过你,你此生有命无果,你不听我的。如今,还回来做什么呢?”他甩了下衣袖,平静说道。那双眼睛,居然是瞎的。
“若要见到你,便必得咏那句诗,诗不曾更改;用金山设下奇门阵法,却连自己住的房子也不加修缮;明明双目皆盲,却仍要赏画。这么多年,你倒是一点也没变。”孟瑶不接他的诘问,只是带着些平静的悲意细数道。
那老人缓缓回了身,再次看向那副山水画。
“这是我妻子画的,”他突然开口,平静说道:“她绣好了嫁衣,带着无限的欢喜想要嫁给我,把我们去过的山水怀着羞意谱成画。可是我却在成亲之前,双目皆盲。”
“你说,这是不是天意?”他看着那副画,仿佛又看到那个穿着粉色衣衫的女子,笑意盈盈地站在他面前,唤他一声“孔郎”,又看到鲜红色的血细细密密地布满了整条小道。
明媒正娶为妻,私相授受为妾。
他该知道结局。
孟瑶沉默了许久,才颤着声音问道:“无用,你还能活多久?”
无用书生“嗬嗬”地笑了起来:“你要问什么,快问吧。”他无神的眼里居然闪过一丝亮光,整个人也似乎有了精气神。
孟瑶看着他,半晌,开口道:“许家在那里?”
“邯郸。”他好像长出了一口气,往后退了几步,跌在掉了色,用线绑住断腿的红木椅上。
“你从来念旧。”孟瑶伤感地看着他。
那个老人从喉咙里发出痰的咕噜声,强撑着回道:“你也是。”
就像当日阳光明媚,孔雀飞信誓旦旦的对孟瑶说:“我就在这里,等我把这世间所有的书都读明白了。你的疑问,我就都能解答。”
少年意气风发的脸庞,定格在老木椅上垂下的白发上。
“云梦莲开绽云萍,君眠旧柳我眠星。这次,是再也不见了,雀飞。”孟瑶轻轻地退门出去。
他的友人,自从双目失明,便再也没有叫过一次,自己的名字。
夜要来了,孟瑶笑了起来。
“恭喜你,雀飞,你可以去找她了。”
“她一定在等着,等你为她掀开未来得及掀开的盖头。等你用九座金山让她永远离不开你。”
孟瑶走出九座金山,站在关了门的酒楼前。他知道,明天起,这座酒楼再也不会开门。
无用书生用一生的无用,还了一句少年的戏言,还了一腔多余的义气。
邯郸,许家。可惜他没法立刻上路。不过,好在是许家。
孟瑶深吸了一口气,维持着周身微不可见的妖气。
今夜,一颗星星,都没有出来,真是可惜。
早点睡吧,明天,和云萍的黑手,还有的磨呢。他伸展了一下身骨,把眼角的泪,缓缓抹了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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